“什么?”
“我們的談話。我希望不要拿筆或者錄音設(shè)備去記錄。”他瞇了瞇眼睛,像是在判斷我的臉色,又像是根本看不到我。“我想讓我們這次談話不那么寫實。恩,換一種說法就是,這只是一次談話,如果你想寫一片新聞稿子我也是完全沒有意見的。”
他頓了頓“可能,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。”
我對于他最后一句解釋持有懷疑態(tài)度?赡芩囆g(shù)家都是有些奇怪的要求吧,我想。但是這么好的采訪資源怎么可能說扔就扔。我還是對于自己的記憶力有一定的信心的。“好的。”
“你一定在心里覺得我很奇怪吧。”彥青山拿起桌上的茶水,也給我倒了一杯。“大家都是這么覺得的吧。有時候我會很享受這種被別人以異樣眼光瞧著的感受。人們不懂我,卻又總是想方設(shè)法地展示著他們有多懂我。”
“我也正是其中一員,老師。我正在試圖了解你。然后好讓大家理解你。”
“恩,好。”他呷了口茶,聽不出慍怒還是喜樂。我覺得懸乎,忍不住問道“老師,為什么要選擇我呢?”
他還是看著窗外,瞇著眼睛,目光仿佛在捕捉著什么“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,很欣賞你。”
“是因為真實嗎?但是現(xiàn)在我沒有了記錄儀器就不能保證這一點了。”
“不。聽著,我的故事不需要多真實。你聽著,我講,就夠了。”
我突然覺得他是個執(zhí)拗的老頑童。
“您請說。”
“我現(xiàn)在又快失明了。距離上一次這種感覺還是我十七歲的時候,”
“我失過明,那個夏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噩夢的開始,往后是無盡的黑暗。”
……
十七歲那年夏天,我突然失去了視覺。
那天我打了一節(jié)課的籃球熱得滿身臭汗,只想立刻趴在課桌上睡覺。沖進小賣部買了瓶冰飲,就躥回教室。忍著沒脫衣服,灌上幾口飲料,整個人軟在了座位上。汗液在熱風的烘拂竟也帶來絲絲涼意,我陷入了疲憊后自然的沉睡中。
我那一覺睡得很穩(wěn),意識里一星點兒夢都沒有闖入。
再次睜開眼的時候,黑暗潑墨般肆染了我的眼,再也不愿散去。
得知失明的消息后,我一度不能接受,我?guī)缀蹙袷С#刻煨褋,都希望睜開眼的一瞬間,視線里是有顏色的。但是每次都只是黑乎乎的一片。
我當時覺著自己是被神父丟棄到墻角的棄珠,想過活著也沒什么意義。
父母將我送去心理醫(yī)院,希望我的情況能有所緩解。
可是我很排斥那里,我知道醫(yī)生是好心,但是知道她們要窺探我的內(nèi)心,我就覺著厭惡反感。
那天我照常被父母硬拉著去了醫(yī)院。我百般不情愿地坐在了等候區(qū),我什么也看不見,卻總感覺有些不舒服。我試探性地用手摸了摸身邊的椅子,皮膚觸到一片柔軟,緊接著是被一團溫暖包圍。我當時不知道,是林珈拉住了我的手。
“啊,還是被發(fā)現(xiàn)了。”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,就在我的身邊。我想要抽出手掌,卻反被握得更緊了。“你干嘛!你松開!”
“你不是看不見嗎?”那聲音摻雜著笑意,卻不似嘲笑。我竟反感不起來。“我可是陪了你好幾周了呢。一開始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我還傷心了好一陣子。后來發(fā)現(xiàn)你是根本看不見我。”
“你是誰?干嘛要陪我!”
“我。”她頓了頓,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透露身份,“我是醫(yī)院安排的專門照顧你的小護士林珈。”
“……真的嗎?”
“我騙你干甚?你是特殊病人,我來幫你這不很正常嘛。”我能從她的語氣里想象出她此時噘著嘴氣鼓鼓的模樣,覺著好笑,沒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那天過后,我和林珈就經(jīng)常聊天。
她會帶我去醫(yī)院的各個角落,然后給我描述她所看到的景象。有些地方我完全能夠想象,而且并不美。但是她并不知道我是后天失明的,每次她都描述地津津有味,我怎忍心打斷她。
我任由她拉著我,四處轉(zhuǎn)悠。她說醫(yī)院是她最熟悉的地方,我覺著好笑,竟沒有察覺到她的語氣里的悲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