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佩佩道:“死一個看看啊,算你有本事。”
嚴素芬一怔,又道:“我就死在這里。讓警察抓你坐牢,讓你房間里陰魂不散,再也不能住。”
陳佩佩被子一抖,躺下道:“少廢話,要死快點死,別妨礙我睡覺。”
嚴素芬站在床尾,又鬧了片刻,退出門去。
梁真寶道:“不要緊吧,她不會想不開吧。”
陳佩佩道:“她連腎都不肯捐,哪里肯死啊。”
梁真寶不說話了。稍后,仍不放心,走到北房間。隔著門板,聽見嚴素芬的放屁聲,跟礄nさ閹頻摹?ldquo;阿寶,是你嗎。”她喊。他躡足回了房,重新躺到床上。
嚴素芬安靜下來。仿佛自知不敵,接受了現(xiàn)實。每次陳佩佩外出,她都盯住兒子嘮叨:“阿寶,你是從我肚皮里出來的,我倆才是血連血的親人。
別理那陳佩佩,一門心思刮走我家財產(chǎn)。你想想,要是你我死在手術臺上,我們的房子就落到她手里。她算盤啪啦啦,不要打得太快哦,逼我們做手術,又把房產(chǎn)證藏起來。還不如把房子過給帶娣呢,帶娣好歹也姓梁。”
梁真寶聽不得,躲進衛(wèi)生間。嚴素芬貼著門板說。他假裝睡覺,她便站在床邊說。一次,梁真寶道:“我在透析室認識個朋友,跟我差不多大,姓張。平常能說能笑的一人,前幾日腦子出血,瞳孔都散了,鼻子出不得氣,要插呼吸機。
醫(yī)生說是吃藥透析十幾年的并發(fā)癥。他有個妹妹,配型配上了,婆家不準她捐腎。小張蠻作孽的,即使搶救回來,都成植物人,還不如死了好。
你要不要看看他照片。叫張什么來著的,一下想不起來。”梁真寶作勢從枕下取物。嚴素芬往后躲:“我不要看,不要看。”自此不與兒子多言。
逢到小夫妻出門透析,嚴素芬瞬即活絡了,滿屋兜轉(zhuǎn),搜尋鑰匙、證件、財物。她打開大小柜子,逐樣摸捏,還把折疊的衣服,一件件抽出來,攤開了,里外正反地檢查。
南房間大衣柜里,有只上鎖的抽屜。她忌憚陳佩佩,遲遲不動。某日,忍不住了,用螺絲刀撬開。都是梁真寶的證件,學生證、畢業(yè)證、結(jié)婚證、繪畫比賽獎狀、職業(yè)培訓證書……還有一本粘貼式相冊。
嚴素芬捧在手里,逐頁翻看。眼見梁真寶在照片里,一點點幼齒下去,面孔漸次圓短。童年的幾張,是黑白的,邊角發(fā)黃了。
有一張是尚未去世的丈夫梁棟德,抱著兩歲半的梁真寶。梁棟德頭路三七分,面孔滴刮四方,像臺電視機。
兩只女人樣的吊梢眼,乜斜著嚴素芬。一件帶帽滑雪衫,把他整個人鼓囊囊撐起來。她記得那時他已患病,衣服底下,肋骨畢現(xiàn)。
梁真寶或是不喜父親身上的藥味,捏了小拳頭,試圖掙脫出去。他胸前的白飯兜,是三角形的,腦袋上頭發(fā)根根直立,嘴邊滋出一泡涎沫。
嚴素芬的食指肚,在照片上滑移。時而摁住梁棟德,時而摁住梁真寶。他們的面孔那么小,似要從她指間漏出去。不知多久,聽得鏈子鎖當啷響。
她跳起來,把相冊塞回抽屜,推幾下,合不攏。身后起了呵斥聲:“進我們房間干嗎。”陳佩佩的語氣,仿佛老電影里的女八路說:別動,舉起手來。
嚴素芬想從氣焰上壓倒她,挺了挺背。感覺有一脈筋,硬邦邦勒在肉里。無數(shù)說辭在腦中浮動,卻都稍縱即逝,抓握不住。
她轉(zhuǎn)過身,見兒子兒媳一邊一個,堵住房門。梁真寶縮著脖子,顯得比陳佩佩還矮,面色像在太平間里凍過一晚。陳佩佩逼近嚴素芬:“你偷什么了。”嚴素芬后退一步,脫口道:“好吧好吧,我自愿了。”
梁真寶曉得,母親只是一閃念。她幾乎是被陳佩佩架著,一徑辦理親屬證明、協(xié)議公證、醫(yī)院手續(xù)的。
等待手術的三個月里,嚴素芬變得沉默。這是從沒有過的。陳佩佩曾說,“你媽是世間第一嘮叨。有時真想抓一脬屎,塞在她嘴巴里。”
現(xiàn)在她不再抱怨,每天為婆婆買鴿子。嚴素芬毫不客氣,整只搛到碗里,咂咂地啃,嘶嘶地吮。
梁真寶成日躲在臥室,避免與母親照面。她面皮緊繃的模樣,足足老了十歲。手術日期將至,她又多話起來,總想逮住梁真寶訴說。
梁真寶或應付幾句,或假作不聞。仿佛她的話里有陷阱,稍不留神,就會被她套牢受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