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秋之前也離家出走過,但是都是半夜,她在外面逛了一圈,人就回來了。有次下大雨,她趟著水回來的。夏秋覺得,自己也是這樣,一輩子,也就是被裝在一個小小的泥池子里。在渾水中趟著趟著,就差不完趟完了這輩子。
要說這輩子,夏秋其實本來有機會離家出走的。就差那么一點點兒。
夏秋當初訂婚前,有個男人,姓白,曾經和夏秋約定了要半夜私奔。
去哪呢,夏秋問。
去海島吧。男人回答。
約定的當晚,臨走前,夏秋去家里的廚房逛了兩圈,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在幻想離家出走的過程,太激動了,現在有點餓。她記得母親后來把兩個棗糕放進廚房了,正好,我一個,他一個。她想。
灶臺上的菜刀被她不小心蹭到了,掉在地上,夏秋躡手躡腳地拾起來,自以為沒有驚動到父母。
寒冬,夏秋被父親打得昏死過去。醒后,夏秋才知道,要不是母親攔著,當時盛怒的父親差點拎起她扔到河里。黑乎乎的河,差點要用它污穢骯臟的血液,凍死寒夜里的少女。
“聽話。”夏秋母親說,“你不嫁,你弟的彩禮怎么辦?”
也算是救命之情吧,夏秋對母親還是很感激的。
夏秋嫁給了定婚的男人,生了個兒子,后來還有了孫女。
說好不見不散的男人再也沒回來。夏秋不恨當初的男人,她只恨當時的自己。她還記得那個即將出發(fā)的晚上,她太激動了,太激動了才會出差錯。她不是期待即將降臨的愛情,而是期待從來沒有見過的深藍的大海。她已經想象出了海風的潮濕,海水會卷著浪花一陣一陣,一股一股地重來。她不在乎是哪個男人帶她去,無論是哪個男人,隨便。能夠帶她去到那里就好,離開家人早已安排好了的婚姻。去到那里,然后過上平淡的、沒什么可講的一生,也是愿意的。
所以這是一次失敗的離家出走。
故事的開頭就夭折了。海,成為了這輩子都難以到達的地方。
劉氏聽她說過這件事兒,劉氏說:“這就是命。”夏秋不信,她不是不信命,她是不信自己的命就是這輩子去不了想去的地方,在泥池子里趟來趟去。所有人都在催著她做該做的事。什么是女人該做的事?她不知道,總是有很多人要來告訴她。
她要結婚。盡管她不知道愛情是什么。后來她也有看一些電視劇里演的,她覺得假死了,男主角一說話,她后背冒出來的雞皮疙瘩兩個月都消不下去。
她要生孩子。但是她不喜歡孩子?赡茉僭趺醋运降呐艘矔矚g自己的孩子的,但是夏秋不喜歡。不但不喜歡,想起來就惡心。
“等你生了你就知道啦!等你生了小孩你就會喜歡小孩啦!”所有人都一副“我了解”的表情。
她將信將疑地,半逼半就地生了孩子。
她還記得她和自己男人洞房那天,他喝醉了的紅臉頰,閃著亮光的眼睛,急促粗魯的動作和呼吸,都讓她失望又鄙夷。她睜著眼睛看向天花板,只聞到了房間里彌漫的人與體腥臭,沒有聞到半點愛欲。后來次數多了,她也都不記得了。想要趕快結束的心情倒是一直記得。
生完小孩后,她仍然不喜歡小孩。
說實話,生育這個過程,她都覺得很惡心。孩子出生那天,她簡直被自己惡心哭了。
一個東西從自己身體里爬出來,感覺像是被寄生蟲寄生了。
“你是變態(tài)吧!哪有女人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?這是為人母的天性!你都沒有。你是畜生。”丈夫對夏秋說。
夏秋沒有這種天性。她是個自私的女人。
她不愛自己的男人,也不愛自己的孩子。
但是她愛著那片海。
劉氏和夏香完全是兩個極端。
劉氏這輩子都為兒女忙活,好像她這輩子是用來承上啟下的。她年輕的時候就不瘦,身材很壯實,兩只胳膊垂下來就能勾勒出身材線條。隨著年老,她的身體里似乎藏了一個大大的酵母,緊實的肉不斷發(fā)酵膨脹,倒是撐得皮肉白凈了一些。她以為自己還像以前一樣,在同齡人中只是微胖而已,但實際上已經在肥胖的路上走得很遠。是個胖女人了。
盡管如此,劉氏覺得自己也是比夏秋好得多的。除了自己,整棟樓還有誰愿意和夏秋說話呢?她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的?聪那锬鞘萑醯纳碥|,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瘦子,沒過過好日子,畢竟日子辛勞胖不起來的,現在年紀大了,想必她的奶子一定像木質擺鐘下面垂著的鐘擺一樣,快腐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