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里做著活兒，圍坐在門洞里一起閑嘮嗑，是我腦子里常出現(xiàn)的童年圖景。農(nóng)閑時，總有七姑八婆大小媳婦圍著外婆聊天。外婆的閑聊不都是擺閑話，她雖話多，別人卻愛聽。她生在買賣人家，打小識字，看的戲也多，所以話題也多。老人們愛聽她講《三娘教子》《下河?xùn)|》，年輕的則纏她說《聊齋》。故事是老套子，人們愛的是她那份熱鬧。她能模仿得出人物聲音動作，讓你身臨其境，所以，村里人也給她個外號——說書老婆子。

　　當(dāng)然也有東拉西扯背后說人的時候，比如提起她的兩個兒媳。我外婆守寡早，愛子如命，所以，對“搶”走兒子的媳婦視如仇敵，發(fā)泄憤怒的辦法就是賞她們綽號。大兒媳纖瘦小巧，但眼睛小而摳，她給人叫“癟眼子”；二媳婦紅活圓實(shí)眼睛大，她叫人“牛眼”。有段時間，“癟眼子”和“牛眼”是外婆主要的針砭對象。

　　在論起大兒媳如何小氣刻薄時，外婆的嘴眼一下就癟了下去，活脫脫成了大兒媳復(fù)制品。說到二媳婦的潑辣，外婆的眼睛立刻大睜，插著腰大喊，一副潘金蓮耍潑的畫面出現(xiàn)眼前。因此，兒媳婦們也是恨她入骨，很少喊“娘”。

　　自家婆媳處得不咋樣，勸別人家倒是高手。村里母子不分家，打雞罵狗的事常有。作為婦女委員之一的我外婆，勸和是她的職責(zé)。不用聽她那母賢子孝的說辭，單看她擠眉弄眼，嬉笑嗔怒變幻無窮的表情，人就樂了。也有勸不轉(zhuǎn)的時候，外婆就來持久戰(zhàn)，耗在人家里，拉開柜子，動手做飯，我也跟著端碗蹭飯看熱鬧。嘔氣嘔不過肚子餓，一家子吃完飯，火氣一消，我外婆邊洗碗邊數(shù)落，話就進(jìn)了當(dāng)事人的耳朵，一場糾紛最終畫上句號。

　　因?yàn)樾�，我那時不怎么喜歡聊天的場景。也不愿意看她解決糾紛。我最樂意的是跟著外婆做“營生”。

　　外婆串門兒都干啥呢？大概以下幾種：閑聊、勸和、女紅、幫忙。

　　所謂營生，我的理解就是手工。比如做針線，外婆做衣做鞋做斗篷，我做拼布繡球，沙包，小布偶。下雪天，把炕燒暖了，一老一小圍著小炕桌做營生，是我最開心的時候，沒人規(guī)定你做成什么，由著你喜歡，任性妄為。餓了就吃把煮花生，困了就靠著大圓枕頭捶捶肩，邊聽外婆繪聲繪色講些稀奇趣事，嘎嘎地笑倒在炕上。

　　后來流行布片鉤花了，我們又有了新營生。外婆串門幾次，就把手藝學(xué)到了。沒幾天她琢磨清楚原理，又開始創(chuàng)新了。先是窗玻璃有了鏤空紗簾，然后小炕桌垂下了菊花圖案的桌布。我沒外婆巧，只學(xué)會鉤幾根大粗辮子，安在布偶的頭上，說是新疆人。

　　外婆還是剪窗花的高手。她教我用玻璃板和蠟燭把圖樣拓下來，與紅紙訂在一起，用小剪子挖出鏤空的圖案。然而她自己并不喜歡現(xiàn)成的圖樣，她是拿起紅紙直接剪的，看什么剪什么。有次剪了只大蝎子，舉著嚇唬我，現(xiàn)在都記得那個嚇人的尖尖的黑尾巴!

　　某個春節(jié)，院子里的人家都貼了窗花，外婆發(fā)現(xiàn)正房的那家窗花是新樣子，愛得不行。她站著看了一會兒，回來就剪出來全部。

　　除了剪窗花，最愛的還有看外婆和一群女人做過節(jié)慶典的花。村里元宵節(jié)，會搭彩樓。那時沒有現(xiàn)成的花燈，全靠手工做。外婆家的院子年節(jié)時就是一個花海。彩紙堆滿柳筐，做好的花籃掛在樹上，窗欞上，像進(jìn)了《西游記》的什么洞府。婦女孩子都動手，老太太裁紙，，小孩做小花，大人編花籃、做牡丹。外婆和一個叫狗女子的老太太專門伺候那只彩鳳，那是要落在彩樓頂端的鳳凰，做得半人高。高粱桿，棉花，鐵絲都用上了。她們還將裝化肥的塑料袋染色，做成塑料花、蝴蝶、蜻蜓……好多天里，我都睡在花花綠綠的彩色世界里，睜眼閉眼都是美好。

　　說到幫忙，我外婆的做飯技能就派上了用場。紅白喜事的早飯，是吃棗糕打鹵湯的。黃糯米棗糕要趁熱吃，所以一大早就等了一堆拿碗的人。吃了棗糕，幫忙的人們還要拿飯盒帶走鹵湯回家給孩子喝，因?yàn)槎枷矚g我外婆做的湯。不過就是平常的豬肉粉條海帶豆腐湯，但是她一調(diào)，味道就不同，吃了還想要。我被接回奶奶家準(zhǔn)備上學(xué)時，肚子是圓溜溜的，姑姑說：一看就是你外婆帶的娃，稀湯灌大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