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來，在那包果香里慢慢地混合著紙墨的香味，它不知不覺地浸入了我的生活。那扇老舊的窗邊，我伏在圓桌上歪著頭咧著嘴清點著我的紙筆，再小心地放進我的百寶盒里，仿似這是世上無上的財富。我想在我文學(xué)啟蒙里，必有母親昔日的饋贈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那時的我鮮少能體會到我的母親點滴的厚恩。我莽撞地口誅我的母親，討伐她昔日離我而去，我像一杠機關(guān)搶語語傷人，句句誅心。那時母親在棉被里哽咽良久，我實不知道我何以生出那樣的火氣。我的母親第二日默默地從陪讀的住處回家去了，待傍晚時她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回來了，提著一堆我愛吃的東西，好像她只是去買菜了，絕口不提當晚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從未見過如此寬容大量的人！就像那叢蘭里無聲無息地溢出花的博大，生的喜悅！

        我的母親做得了我父親，甚至很多男人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情！她真的吃了太多的苦，受了太多的累。

        在這條記憶的隧道里，我的母親面容幾變，我甚至無法將這些歲月的臉龐疊加到同一個人身上。她的每一張臉是如此的陌生，陌生到你無法覓尋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曾珍藏過我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，窺探過她的青春風(fēng)姿，仰慕過她的純真時代。在一方碧水青山藍天的背景下，豐姿綽約的高挑女子長發(fā)飄飄，對著鏡頭燦笑。我將這樣的畫面定格在我內(nèi)心的深處，每每我不喜歡她現(xiàn)在的容顏時，我總要將那個不曾看過的母親從記憶里拾起。更多的時候，我敏感地感受到那個母親與現(xiàn)在的母親儼然是個兩個人，兩個截然不同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后來，那張照片在老屋整修的過程中遺失了，隨之遺失的是很多有關(guān)于我的母親青春記憶的秘密。每每想起這樣的疏忽，我總原諒不了我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無情地啃噬了她的豐腴的臉龐，剝奪了她的美的權(quán)利，卻還不能為她保留一張青春的印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凱風(fēng)自南，吹彼棘心。棘心夭夭，母氏劬勞。……有子七人，莫慰母心。”寒泉在浚邑，水冬夏常冷，宜于夏時，人飲而甘之；而黃鳥清和宛轉(zhuǎn)，鳴于夏木，人聽而賞之。連寒泉、黃鳥尚有其好處，為什么天下兒女鮮有能慰藉母心的呢？

        無怪乎，古人將萱草視作母親花。萱草忘憂，天下做母親的，實在有太多隱忍，太多憂愁，這非消愁可解，實需相忘！我的笨筆實在掩去了我的母親苦澀的大多數(shù)。無能的丈夫，虛榮的子女，冷眼的路人……在昔日風(fēng)華不再的情形下，我很不愿我的母親背負著這些記憶。

        惟愿我的母親，天下做母親的人，得一株萱草，樂以忘憂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