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給干爹蓋上被子,又泡了一壺濃釅的龍井,干爹支起身子,接過壺,喝了一口,道:永亭,這么多年,為父圣眷不衰,看慣了別人的起起落落,悟出一個道理,人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,怎么留?就是門開的時候,讓別人先走。那些搶著往屋里沖的,一個比一個下場凄慘,你可明白?
我點點頭,道:兒子明白,兒子不爭什么司禮監(jiān)掌印太監(jiān),也不爭什么東廠的都督,和張先生好好教導小世子讀書,培養(yǎng)一代明君出來!
干爹笑了笑:只怕到時已經(jīng)由不得你嘍。伺候主子要用心,要用正心,你這一點就很好,強過陳洪,李芳。主子爺總問我,“大寫字兒”去哪兒了?怎么見不著了?我就跟主子爺說,把你送去裕王那兒給小世子當大伴了,主子爺笑笑點了點頭,說,那皇孫長大能寫得一筆好字嘍!
我眼圈微紅,知道主子爺是放心我,信任我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我擦了擦快掉出的眼淚,對干爹說:干爹,兒子要回裕王府了,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來看您,您老多保重身子。
干爹拍了拍我的肩膀,說:快回吧,要不裕王該生氣了。
我深揖一躬,干爹重又躺下,對我揮了揮手,我前腳剛邁出廂房的門檻,就聽見干爹說:永亭,要善始善終啊!
我回頭下跪,跟干爹磕了一個頭,就回了裕王府。
后來,我很長時間沒見過干爹,嘉靖四十五年,有個叫海瑞的人給主子爺上了一道《治安疏》,文中痛斥了主子爺?shù)姆N種不是,朝野上下亂了套,有人說海剛峰是裕王的人,有人說海剛峰是徐閣老的人,更有人說海汝賢是為胡宗憲鳴不平,主子爺龍顏大怒,把《治安疏》拋出去老遠,要殺海瑞,干爹把《治安疏》撿回來,又呈給主子爺,說這海瑞就是想沽名釣譽,家里連棺材都買好了,就是等著主子爺殺他,好讓他海瑞青史上留個直諫的美名,主子爺?shù)菚r消了氣,沒要他的命,只是把他扔進了詔獄,那時候我還兼管著北鎮(zhèn)撫司,也慕名去見過這個煮不熟咬不透嚼不爛的海瑞,他瘦瘦黑黑,有點駝背,但是胡子頭發(fā)都整理得很利索。他不知道我是誰,只知道我是垃里一個掌權的公公,即使這樣,也不見他卑躬屈膝,我們聊了一會兒時事,他的見解竟然和張白圭驚人的相似。我知道,他不是裕王的人,也不是徐閣老的人,卻是張白圭,胡宗憲的同道中人。
我走的時候,他對我說:馮公公,您位高權重,請您轉告皇上,知過能改,為時不晚。
我深揖一躬,道:海大人,這話咱家沒法轉達,但是咱家可以對海大人保證,大明一定會越來越好的。
海瑞回揖一躬,長久不直起身子。
我對錦衣衛(wèi)指揮僉事說:皇上不想讓海瑞死,只想讓他吃點苦頭,別用刑,吃穿用度與其他監(jiān)囚一般即可,我府中有兩箱書,你明兒取來送給他讀,再給他備上一些蠟燭,切記,不得說是我送與他的。
錦衣衛(wèi)僉事點點頭,道:馮公公,下官這就去辦。
嘉靖四十五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更晚一些,寒風料峭,我裹緊披風,走在紫禁城的甬路上……